906.第906章 天下圣贤豪杰(1 / 2)

剑来 烽火戏诸侯 24256 字 5天前

第906章 天下圣贤豪杰

一艘跨洲渡船远游中土神洲,渡船属於南婆娑洲新建立没几年的龙象剑宗。

宗主齐廷济,一位曾经在剑气长城刻字的老剑仙。

首席首席供奉陆芝,据说还暂时兼任着掌律。她也是剑气长城曾经的十大巅峰剑仙之一。

此外还有倒悬山春幡斋的剑仙邵云岩,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一起担任客卿。

此外齐廷济在不到十年内,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剑仙胚子。被誉为十八剑子。

龙象剑宗传闻与皑皑洲刘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来,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更是关系非同寻常。

因为正是齐廷济,先为陈淳安护道出海,又是齐廷济,为陈淳安问剑一次。

浩然九洲,齐廷济先后出现在三洲战场,战功彪炳,举世瞩目。

还在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刘蜕,若非齐廷济出剑阻拦一头王座大妖,估计名字就要与桐叶洲荀渊一样,被甲子帐刻在城头上了。刘蜕跌境为仙人之后,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数年,据说此次也会出关参与议事,刘蜕对齐廷济,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说刘蜕此次出关,除了文庙议事,还要主动要求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

扶摇洲是小洲,山河版图仅仅比宝瓶洲略大,当初刘蜕成为飞升境,被誉为一桩“天荒解”,如果刘蜕当真以一个上宗宗主身份,担任别宗客卿,也会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这条渡船已经极为临近文庙一处名为问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头赏景的齐廷济,突然传令下去,让渡船放缓速度,作为礼敬文庙。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老剑仙”,却是极为俊美的年轻容貌。

也就是文庙尚未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光靠齐廷济这份气度,就要凭空多出一大拨女修仰慕者。

齐廷济,吴承霈,孙巨源,米裕,曾经被誉为剑气长城四大美男子。后来多出了个第五人,不过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与齐廷济并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张脸庞,略显消瘦。

搁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齐廷济身边,就是三个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剑气长城的“倾城”绝色,女子大剑仙,陆芝。

齐廷济笑道:“落魄山观礼一趟,就让我宗多出了两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谢咱们那位隐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议事,这家伙到了没有。”

除了儒家圣贤,此次参与一旬后文庙议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庙周边的四个地方,

问津渡之外,文庙临时开辟出三座暂设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来客。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三洲修士,渡船就会在那南边的问津渡停岸,然后在一座名为泮水县的县城小镇落脚休歇,只是一处很寻常的县城,唯一的不寻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庙了。

不出意外的话,陈平安只要赶来议事,多半是在东边的临时渡口现身。

此次代表宝瓶洲参与议事的人物,有顶替大骊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长镜,还有神诰宗天君祁真,以及云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长镜是孑然一身,神诰宗和云林姜氏,都像龙象剑宗,各自带了一批弟子,虽然无法议事,只能在文庙周边游历,但如今文庙方圆千里之内,戒备森严,能够跟随渡船入驻某地,对於一般修士而言,已经是莫大荣幸。

陆芝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们双方之间,一直有算计,但是我希望宗主别忘记一件事,陈平安所有谋划,都是为了剑气长城好,没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针对你,更不会刻意针对齐狩。不然他也不会建议邵云岩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至於更多的,比如什么希望剑宗与落魄山同气连枝,缔结盟约之类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这里边的忌讳,擅长这些事情的,是你们。”

陆芝在剑气长城,也是这样的脾气。

她一向有话直说,要么有本事让她说好听的话,要么有本事让她别说难听话。

齐廷济微笑道:“陆先生请放心,我还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气,更不会让自家的首席供奉难做人。”

陆芝难得有些笑意,凭栏远眺,缓缓道:“你们确实都很擅长入乡随俗,我就不成。”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齐廷济在浩然天下。

齐廷济有些无奈,伸手轻拍栏杆,心声道:“弟子当中,我最看好的两位嫡传之一,竟然独独钦佩陈平安,还求我这个师父,只要她跻身了金丹,就帮她去隐官大人那边求一部皕剑仙谱,你说烦不烦人。”

这要怨那客卿邵云岩,吃饱了撑着,将那个年轻隐官,说成了世间少有的人物,关键是年轻英俊,偏又痴情专一。

小姑娘听了怎能不动心。

男子痴情,其实才是最大的风流。

毕竟在那剑气长城,关於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讲。

而邵云岩又居心不良,专挑好的说。

陆芝说道:“不用担心,那丫头长得太好看,真要遇见了陈平安,她会紧张得说不出话,陈平安更不会多说什么,到时候客套一句,就会两两无言,尴尬得后悔见面了。”

齐廷济大笑不已。

转头望向陆芝,齐廷济突然打趣道:“陆先生,我很好奇,怎样的豪杰,才能入你的眼?”

陆芝摇摇头,转移话题,“刘蜕真要担任剑宗客卿?”

齐廷济点头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烦。”

陆芝笑道:“这样的烦恼,罕见。”

齐廷济趴在栏杆上,轻声感慨道:“就这样在异乡安家了啊。”

陆芝默不作声,思绪飘远,回到了家乡,想起了很多旧人旧事。

一座酒铺的墙壁上,曾经悬着一块不曾署名的无事牌,写了那么句:陆芝其实不好看,但是腿长,中意很多年了,怎么也看不够。

虽然无事牌没有署名,但是字迹明显,大概那位剑修,其实也没想着刻意隐瞒身份。

有些远远的喜欢,总是忍不住要让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陆芝与那老色胚计较什么,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欢端碗蹲在路边的剑修,就在城外战死了。

除了那块无事牌,剑修其实一辈子也没跟陆芝说过几句话。所以世上再没谁知道,是太喜欢她,还是没那么喜欢。

剑气长城的最后几年,人人脚步匆匆,说走就走了。

曾经有个年轻掌柜,蹭着酒,偶尔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发明亮,眉眼飞扬,说以后等他回了家乡,还要开一家酒铺,卖酒,卖阳春面,也卖火锅和臭豆腐,咱们剑气长城的人去那边,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赊帐。

有人问,赊帐没啥意思,可不可以不还钱。年轻人笑着说,等你们去喝酒了再说。

有人再问,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几个,水灵得能掐出水来。年轻二掌柜笑骂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酒铺,还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挣那么点辛苦钱。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为家乡的异乡,飞升城的那座酒铺还在,只是年轻掌柜不在了,曾经的剑修们也大多不在了。

邵云岩,酡颜夫人,带着几位齐廷济的嫡传弟子凑近过来。

面对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师父的男人,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对陆芝,反而显得亲近些。

一行人与齐廷济行礼过后,有个少年问道:“陆先生,能见着阿良,左右,宁姚,还有那个隐官吗?”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龙象剑宗这边的年轻剑修,都是知道的。

陆芝摇头道:“不清楚。”

那少年问道:“隐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说宁姚之所以喜欢他,是馋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华?”

邵云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说不准,酒壮怂人胆。隐官大人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两军对峙,一人仗剑阵前,剑指所有王座。”

邵云岩笑道:“你这是夸还是损呢,不然我帮忙复述给隐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声,“随意啊。”

在落魄山观礼一趟后,酡颜夫人涨了不少胆识。

如今还按照隐官大人的“法旨”,与邵云岩都成了龙象剑宗的供奉,酡颜夫人每每谈及隐官,就愈发镇定从容了。

有另外少年说道:“隐官只是官职高,我还是更佩服左先生,当世剑术第一!”

有人持异议,“左先生当然很厉害,不过我觉得还是阿良更猛,毕竟是一位确凿无误的十四境剑修!”

齐廷济笑着离去。不太愿意听这些稚气议论。

浩然天下的齐廷济,陆芝。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陈熙。宁姚。

远游青冥天下的纳兰烧苇,重返蛮荒天下的老聋儿。

再加上阿良,左右,陈平安。

如果再算上谢松花、郦采、刘景龙、蒲禾、宋聘这些浩然剑仙。

就好像天地间依旧有一座剑气长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实还不太理解,曾经在剑气长城并肩作战的两位剑修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曾经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处世间最纯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剑修,是等死,外乡剑修,是送死。

等到双方有人活了下来之后,若还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

吴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两个渡船外人,一场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条夜航船。

吴霜降压境在飞升境,与那位刑官问剑一场。

太白,道藏,万法,天真,四把仙剑仿剑,将整条渡船一斩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与闭目僧人联袂现身,“吴宫主,是不是可以收剑了?”

一条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间聚拢为一,毫无异样,甚至都没有半点灵气损耗。与那座被蛮荒大祖劈成两截之前的剑气长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霜降微笑道:“张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剑悬停四周,剑尖指向四方。

岁除宫守岁人,白落随之现身。

刑官单手持剑,身后高空浮现出一金色一白银两轮光晕,如日月共悬天幕,好似一双神灵双眸,照破虚空,俯瞰人间。

正是这位刑官的两把本命飞剑。

刑官脸上和胸口处都有一处剑痕,鲜血淋漓,只不过伤势不重,无碍出剑。但是这场问剑,身为剑修的刑官,面对并非剑修并且压境的吴霜降,反而落了下风,是事实。

僧人睁眼,佛唱一声,抬起一手,浮现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数取的隔珠,总计一百零八颗珠子,皆趋近雪白无瑕颜色,僧人轻轻捻动,仿佛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让百八烦恼随之清减丝毫。

吴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从袖中抖搂出一串灿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长达三丈有余,环绕吴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颗颗大如桐子,每一颗流珠皆蕴借浩大道意,正圆若满月,三百六十五颗,缓缓转动,斗转星移,行云流水状,大道循环,周天无穷。

中年文士笑道:“吴宫主既帮助道侣还剑,还顺便多学了一门上乘剑术,又打开了渡船禁制,一举三得,应该够了吧?”

吴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马书生,名将无双。大道根脚,是那兵家修士。只不过吴霜降学什么是什么,才使得这位岁除宫宫主的兵修身份,不那么显眼。

岁除宫修士人数寥寥,总计不过百余人,与岁除宫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极度不匹配,除了岁除宫门槛极高、收徒严格之外,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吴霜降曾经有过两桩壮举,在他还是仙人境之时,一人守宗门,再一人灭宗门。

两场战事过后,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门,就此覆灭,都不是什么元气大伤,护山大阵,祖师堂,连同数个藩属势力,悉数灰飞烟灭。

这意味岁除宫根本不需要讲究什么人多势众,有吴霜降一人坐镇山头,足矣。

擅长厮杀,不怕围杀,修行路上,越境杀敌,不是一两次。精通隐匿,遁法一绝,算卦推衍更是极其高明。

心思缜密,出手精准,而且还特别记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狮子搏兔,务必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毕竟是一个连大玄都观孙怀中都要点评个“阴魂不散”的修士。

这样一个难缠至极的存在,如今还跻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愿与之结仇。

中年文士笑道:“吴宫主,渡船已经到了南海归墟。”

吴霜降笑了笑,将四把仿剑和一串流珠一并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笼中雀”神通,带着白落一起离开夜航船,要通过那处归墟,直接去往蛮荒天下。

容貌城内荷塘凉亭,刑官收起长剑和两把本命飞剑,落在凉亭内,僧人一闪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边。

中年文士笑问道:“还好?”

刑官自言自语道:“十四境就已经如此,那么十五境?”

中年文士说道:“无法想象。”

吴霜降和白落并肩悬空,双方脚下,就是一处被蛮荒大祖打开的归墟,大门难开关更难。

吴霜降低头望去,归墟呈现出大壑状,远古时代,陆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传说连那天上星河之水,都会浩浩荡荡,流注四座归墟其中。更有传闻归墟之内,有大鼋,背脊上承载着万里山河的版图,在归墟当中,依旧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龙门分别矗立其中,曾是世间所有蛟龙之属的化龙契机所在。

吴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俩运道不错,好像是两条鳌鱼。”

白落顺着视线望去,归墟大壑之内的深处,有两条龙头鱼身的鳌鱼,长达万丈,正摇头摆尾,悠哉遨游,一条雄鱼,金鳞葫芦尾,雌鱼则是银鳞芙蓉尾,神异非凡,虽然这两条鳌鱼体型庞大,只是在那归墟深处,依旧就像是江河里的两条窍细小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白落无奈道:“这也要跟人抢?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门在外,好歹讲一讲仙师风度。”

哪里是什么运气好,分明是天上云海中,有人正在垂钓鳌鱼,那寻常山水间的渔翁,要想从大江大湖里垂钓大物,尚且需要耗费银钱打窝诱鱼,当下这两条珍稀鳌鱼,显然是被天上那位干瘦的长眉老者引诱而来,不断摆尾上浮,缓缓靠近一颗虯珠。虯珠在归墟玄冥之水中闪烁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辉,不过拳头大小的虯珠,光亮却照耀方圆百丈。

吴霜降抬头望去,天上云海缺口处,有个白发老者正在盘腿垂钓,手持一根苍翠欲滴的青山神绿竹鱼竿,以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作为鱼线,坠入归墟深处。长眉老人在给吴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说别惊吓到那双鳌鱼。

吴霜降想了想,就收敛气象,整个人与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隐匿术法,不打搅那位老渔翁垂钓鳌鱼,以心声与吴霜降说道:“此人名叫张条霞,绰号龙伯,十境武夫,巅峰圆满,习武之外,只痴迷垂钓一事,性情散淡,与世无争。只有没钱打窝了,才会跑去中土神洲挣点钓鱼钱。先前归墟洞开,张条霞但是离得近,近水楼台,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个赶来此地的人,他然后就在这边守株待兔,只捡取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被他成功拦下了数头试图逃回蛮荒天下的大妖。”

吴霜降点点头,“确实已经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两条鳌鱼还是十分谨慎,追逐那颗虯珠许久,却始终没有咬钩,长眉老者骤然提气,被一口纯粹真气牵引的虯珠,倏忽拔高,好似试图逃窜,一条银鳞芙蓉尾的鳌鱼再不犹豫,搅动巨浪,高高跃起,一口咬住那颗虯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声,站起身,一个后拽,“鱼线”绷紧,出现一个巨大弧度,只是却没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开始遛起那条鳌鱼,没有个把时辰的较劲,休想将这么一条雌鳌鱼拽出水面。

吴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来到云海“岸边”,就站在老人身旁,笑问道:“老前辈,这条鳌鱼要是钓起来,卖不卖?怎么卖?”

名叫张条霞的老者将鱼竿抵住腹部,在云海边缘跑来跑去,一条万丈鳌鱼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边奔跑一边哈哈笑道:“对不住,我钓鱼从来都会放生。尤其是这双道侣鳌鱼,一旦被人捕获其一,另外一条就要从此孤苦伶仃,岂不可怜?垂钓之乐,从来不在饱腹。”

吴霜降轻轻点头,表示赞同,微笑道:“真渔父。”

白落松了口气。一个不小心,这位龙伯,就要被吴霜降带着一起走趟蛮荒天下了。

吴霜降突然问道:“那个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与她有无问拳?”

张条霞依旧双手持竿,专心与那条鳌鱼斗力,爽朗笑道:“打得过的时候,不愿意欺负个小姑娘,结果好像没过几天,就发现打不过了,找谁说理去?没法子,还是钓我的鱼吧。”

张条霞突然咦了一声,屏气凝神片刻,叹了口气,竟是主动绷断了“鱼线”,任由那颗价值连城的虯珠被鳌鱼吞入腹中,两条鳌鱼,一起往归墟深处疯狂逃窜而去,如此一来,除非张条霞能够将诱饵换成骊珠龙眼之流,否则最少百年之内,是休想它们咬钩了。

吴霜降问道:“龙伯前辈,这是要去中土文庙议事了?”

张条霞点头道:“礼记学宫大祭酒邀请,不得不去啊。”

对於这两位蓦然现身归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说张条霞不提防不戒备,就是拿性命开玩笑了。虽然他看不出对方两人的深浅,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两位仙人。张条霞思来想去,也没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过长眉老者觉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荡,对山上事,可谓孤陋寡闻,不认识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剑仙徐獬,之前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只不过张条霞在山上素无仇家,也就只当与对方两人是一场萍水相逢。

活久了,见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场没头没脑的架,张条霞还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摆设。

吴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别过。”

张条霞抱拳还礼:“有缘再会。”

吴霜降望向归墟深处,抬起手,双指掐诀,说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经远去万里的两条鳌鱼竟是一个摇头摆尾,如获敕令,谨遵法旨,调转方向,朝吴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终掀起滔天巨浪,齐齐跃出水面,龙头鱼身的两条庞然大物,无比温顺乖巧,悬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吴霜降登上“渡船”远游归墟。

吴霜降带着白落一起飘落在鳌鱼背上,潜入归墟之中,就此远游蛮荒天下。

张条霞想了想,幸好没打架。

出门在外,果然要与人为善。

一位十境巅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鱼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归墟大壑内,与吴霜降各自骑乘一条鳌鱼,白落笑问道:“宫主,听说青冥天下有了个‘大小吴’的说法?”

吴霜降点点头,“那小子只是福缘随我,其他方面,其实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还是陆沉所说的那个年轻人。亏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为是跻身十四境的某种天道压胜了,比如……青蓝之争。青出於蓝而胜於蓝,一枯过后有一荣。”

白落说道:“所以宫主先前在条目城的那份杀心,几分真几分假?”

吴霜降笑道:“陈平安接不下那场问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皱眉。

吴霜降说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对此不会有什么芥蒂。何况我到底怎么个心思,他很了解。”

一个人的学问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实最怕拎不清。

白落说道:“仙人抚顶,授长生籙。”

是说那客栈内,吴霜降临行之前,看似轻描淡写,随便轻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脑袋。

於修行并无太大裨益,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保命符。可能吴霜降还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懒得去刨根问底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陆沉有些个算计,光明正大,没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闲聊什么了。

吴霜降问道:“知道陈平安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白落摇头。

吴霜降微笑道:“是终於有人能够证明,他所走的那条道路,是对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断头路,还是一条前边已经有人走过的登顶之路,只是道路稍显弯绕了些。”

吴霜降说了一句仿佛谶语,“所以等着吧,此后百年,陈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会突飞猛进。”

“这么看好陈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个吴霜降。”

吴霜降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学宫大祭酒邀请的张条霞,那么你猜是谁邀请的陈平安?”

“一正两副,三位文庙教主之一?难道是与文圣关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吴霜降摇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这位十四境大修士,骑乘鳌鱼,远游天地间。

他之所见,就是心中道侣未来所见。

吴霜降双手负后,开始闭目养神,心中笑语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芦洲,趴地峰。

张山峰终於成功跻身了观海境,即将破境出关。

这个年轻道士,还需要几个时辰稳固境界。

他的师父,就在洞窟仙府外边护道,轻声默念道:“一门蛰龙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归根,吐纳是小归根。在呼吸吐纳当中,能够凝心神为一粒芥子,又是上归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火龙真人,白云、桃山两脉,指玄峰袁灵殿,这几个师兄,加上太霞一脉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他们早早摆了一张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这边静候佳音。

桃山一脉的师兄,正色道:“小师弟破境不俗,相当不俗,气象万千。可喜可贺。”

可事实上,张山峰的破境,真没什么气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跻身了观海境。

老真人抚须而笑,“你们小师弟的相貌气度,终究是要胜过陈平安一筹,没什么好否认的。”

白云一脉的师兄,埋怨道:“师父,这种明摆着的事实,说出口就无甚意味了,无需说的。”

袁灵殿本想附和师父几句,给师兄抢先,再一思量,觉得还是师兄这番话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轻轻点头,“倒也是。”

“小师弟在修行路上,能够稳扎稳打,始终道心澄澈,殊为不易。”

老真人闻言微笑点头。

袁灵殿想要说一句是师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师兄又来了一句,“其实小师弟最大的本事,还是挑师父的眼光,师父,恕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言语,也就是师父运道好,才能收取山峰当弟子。”

袁灵殿顿时没话说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说一,确实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师父,弟子必须自罚一杯。”

老真人将自己身前一坛青神酒,推了过去,“一杯不够,自罚三杯。”

袁灵殿就像是个来这边凑数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陈平安虚心请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边,风气丝毫不比趴地峰逊色,从山主到弟子学生,再到供奉客卿,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火龙真人突然站起身,说道:“得立即走趟文庙,这次就不带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马脚。你们几个记得护着点。”

几人纷纷起身,稽首恭送师尊远游中土。

火龙真人斜眼那个好似哑巴的袁灵殿,“说你呢!”

袁灵殿无言以对。

老真人一闪而逝,跨洲远游,没办法,山头穷,买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这点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这座亚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亩,房间四百余间。

附庙而居。府邸旁边,就是香火鼎盛的亚圣庙。

一个汉子御风飘落在府邸所在城门口,选择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门外台阶下,等候已久,见着了那汉子,赶紧快步向前。

两人一起走入家中,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大门上方高悬挂蓝底金字的“亚圣府”牌匾。

是礼圣亲笔手书。

绕过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门,就是仪门了,两边各有两幅彩绘门神,皆等人高,是功业无瑕的武庙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汉子,和老管事从腋门走入,路过一幅亚圣挂像,两侧悬对联,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人之道曰仁曰义。

大院中古树参天,绿意葱郁,还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两侧竖立有夔龙石栏和青砖花墙围护的丹墀,东南角设置有日晷,西南角设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厅,即亚圣府的“大堂”。堂匾是龙边金字的“七篇贻矩”,当然又有楹联。

二堂之后是三堂,是亚圣处理家族事务的“齐家”之地。

汉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对联,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数十幅对联当中对此情有独锺,而是他从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数在这边受罚次数最多,下联内容,振家声还是读书。

再往后,就是这座圣人府的内宅了,所以在这道大门右侧,有那露出墙外的石流,因为内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将水倒入石流,那边就有婢女负责接水。

这个“阿良”比真名更名动数座天下的汉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几句,然后单独步入其中。

一路上,亚圣府后裔弟子们,遇到那个汉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礼,阿良也会一一作揖还礼,或询问或勉励几句,比如学问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内宅,不去住处,而是穿廊过道,径直去了最靠后的花园,有那俗称大麦熟的花丛,其实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经有个孩子,书也读,但是更喜欢练剑,就经常在这里拿树枝与蜀葵问剑。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处规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会有个名叫阿良的剑客,一直出门远游,不太喜欢回家。

阿良坐在花园台阶上,隔着不算远,就是家塾书院了,年复一年,圣人之言,在那边起起伏伏,有背诵,有问答,有辩论。

外人很难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儿八经的样子。

可能真要见着了,才会猛然惊觉一事,这个走哪儿都是狗日的,其实是亚圣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良会与文圣一脉打成一片。

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剑客自居的剑修,为什么那么喜欢浪迹江湖。为什么会去剑气长城,会去青冥天下。

阿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着小曲儿。

准备去换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点好,喝酒不花钱。

亚圣府大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身边跟着个腰悬文庙颁发玉牌的黄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从,如今老人又换了个道号,嫩道人。

李槐远远看了眼气势威严的亚圣府大门,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让他去敲门,更是没胆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着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庙那边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宝瓶和茅夫子,万事好说。

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紧张,小声说道:“公子,我觉得吧,那个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个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后算帐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试探性说道:“那咱们就直接去文庙那边等着?”

年纪当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点头道:“这敢情好。”

不料大门那边,快步走出一个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汉子。

那汉子见着了李槐和那条飞升境,大笑道:“呦,这不是李槐大爷嘛,没小时候俊俏啊,那会儿多好,虎头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将手中行山杖交给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几乎同时,相隔五六步远,李槐与阿良停步,

双方摆开拳架,然后两人开始绕圈圈,阿良一个蹦跳,左拳换右掌向前递出,李槐一个蹦躂,拧转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点没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俩脑子有坑,老子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两人轻喝一声,同时小碎步向前,开始搭手,你来我往。

动作极其缓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砖的气势。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转过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铺。

两人蓦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后退一步,阿良压低嗓音问道:“如今当你姐夫,还有没有戏?”

李槐白眼道:“没戏了,我姐嫁人了,是个读书人,比你个头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拦着你姐?!就眼睁睁看着你姐错过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脑袋,哀叹一声。

李槐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垫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觉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转头望向那个悻悻然的嫩道人,满脸惊喜,使劲抹了把嘴,“哎呦喂,这不是桃亭兄嘛。”

那条飞升境,觉得自己悬了。

李槐这小子还会讲点良心,但是眼前这个狗日的阿良,是真会吃上一顿狗肉火锅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处城头上。

一位男子身穿龙袍,满头霜白。

身边有一位个子极高的女子,腰间悬佩一把竹鞘长剑。

女子武神,裴杯。

还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传,所以曹慈除了那个山巅境瓶颈的大师兄,还有两位师姐,年纪都不大,五十来岁,皆已远游境,底子都不错,跻身山巅境,毫无悬念。

而且这个看似评价一般的“不错”,是相对於曹慈这位师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运,确实很吓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说法,就是这大端王朝,是开那武运铺子的吧。

而当年曾经与裴杯一起远游倒悬山的皇帝陛下,已经是一位冲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着还是当年的裴姑娘,我其实比你年轻很多啊,却老了,都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说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和曹慈去文庙议事了。”

裴杯点点头。

他突然说道:“这辈子还没摸过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离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说道:“很高兴,能够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遗憾,问道:“如果那个年轻隐官也去议事,那咱们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轻的议事之人啦?”

裴杯笑着点头。其实她没觉得这算个事。

老人转头望向那个好似“无瑕”的白衣青年,问道:“曹慈,不如我帮你修改年龄,反正大一岁,小一岁,在大端这边都无所谓的嘛。”

曹慈站在远处,与那个孩子气的老人,遥遥抱拳笑道:“陛下,还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庙北边的那座临时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条“雪花”渡船,都无法靠岸,只能持续耗费灵气,不断吃那神仙钱,悬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这点损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间,出现了一道长达千丈的青云桥道,又是吃钱的手段。

一行人缓缓走下,一位穿着打扮都很素雅的妇人,正在与身边年轻人念叨,说趁着这次机会,好歹见一见那位仙子姐姐。那个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来岁的年龄,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夫妇,嫡子刘幽州。

别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刘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着与人相亲。

相亲过后,次次不成,刘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凭啥看上我这么个修行废物,可不就是奔我那点私房钱来了。

她长得也太好看了,跟画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远观。

她嫌弃我的画技不入流,不是一类人,聊不到一块去。修道之人,岁月悠悠,每天同枕异梦,会出事。

所以爹着急,娘亲更急。

刘聚宝是想着刘幽州这根独苗,总该帮着家族开枝散叶了。

只不过刘幽州的娘亲,想法有些不同寻常,她总觉得生了个这么俊俏出息的儿子,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她跟那些妖艳货色的女修朋友们聊天,不得劲。

而这位刘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掷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发钗首饰,昂贵的胭脂水粉,梳妆台,信笺,眉笔,仕女图……只要她出手购买了,价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势力,每次有了新鲜样式的货物,都会主动寄给皑皑洲刘氏,瞧不顺眼的,就退还,顺眼的,她就高价买下。

白送?瞧不起谁呢。

妇人与她那些朋友,最大的兴趣之一,就是评点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轻俊彦的道侣。

那婆娘,妖气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乡下姑子模样,越丑越爱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没钱才把钱穿身上。

别看她长得挺水灵,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狠着呢。

蠍子驮马蜂,这对男女真是绝配。

他俩别看现在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等着吧,其实拴不到一个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