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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我的女儿。

这七个字陶又晴听得一清二楚, 每一个字的意思她都明白,但是突然组合在一起就产生了一种迷幻又让人难以置信的感觉,这让她不由得怀疑是面前的母亲在开玩笑。

可当她看到自己的生身母亲愧疚地低着脑袋, 连看一眼自己的女儿都不敢的时候,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清醒地告诉她这并不是一个供人娱乐的笑话。

她真的不是她的女儿。

陶又晴的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她迟缓地消化着这七个字,冷静的声音里仍旧带着几分怀疑:“我不是你的女儿,那我是谁的女儿?”

不是陶家的孩子, 那是谁的孩子?

收养的吗?还是捡来的,无父无母?

这会不会真的是个玩笑?

陶母僵硬地抬起脑袋,她似是想看她, 但迟迟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去看她一眼。她愧疚,她不安,她备受煎熬, 她就是被道德审判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伏跪在地,颓丧不已:“你是......”

陶又晴的目光自上往下,紧盯着她佝偻的背, 此时此刻的她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是江家的大小姐。”陶母如此说。

陶又晴本来还有些淡定, 听到这个身份后, 眼睛惊讶地微微睁大些许,在这一瞬间她有点怀疑人生。

江家?

她不是陶家的孩子, 她居然是江家的大小姐, 也就是说, 她才是真正的“江雅菱”, 现在的这个江雅菱鸠占鹊巢......

这、这种狗血家庭伦理剧的剧情居然能砸到她头上?!

陶又晴深吸了一口气,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清醒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这种玩笑是不可以乱开的。”

如果陶母说她是什么邻居家的小孩, 抑或是路边捡来的,她可能就信了,但偏偏是江家。

江家离她太远了,远得像梦一样,远得她没有办法去相信那里住着她的亲生父母——她的亲生父母居然会是那样富贵的人。

陶母的声音越来越沙哑,逐渐带上了几分哭腔:“对不起大小姐......”

“我真的没有开玩笑......”

“是我当年鬼迷心窍,我错了大小姐......”

说到最后,她竟忍不住伏地哭了起来,声声懊悔不已,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亦或者应该说......她没有颜面去看她。

陶又晴一动不动地站在陶母的面前,听着她哭,听着她说这都是自己的报应,心情竟意外地平和下来了。她往后退了两步,并不接受她的跪拜,声音出奇的冷静:“你起来,我们好好说话。”

陶母呜咽着微微抬起头,看向包裹着她双脚的黑色帆布鞋,她们之间的距离依旧是如此的遥远。

而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是她自作孽......

她擦去眼泪,边起身边声音低微地说道:“你坐下吧,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陶又晴不说话,回身直接坐在椅子上,神色冷静地看着她。她在她面前的情绪一贯如此,只有冷静,并不会产生过多的情感。

她早就过了那个会难过、会怀疑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年纪了。

陶母面向窗外坐在病床边上,姿势就如同陶又晴刚进来时所看见的那样,如风中残烛,提不起一点生气。

时间在她们之间拉扯、延长,甚至停滞,陶又晴不急不忙,安静地等着她做完最后的心里挣扎,等着她开口。

良久之后,陶母终于开口了,她说:“你应该知道我曾经在别人家做帮佣。”

陶又晴的确知道这件事,不过是从陶清那里知道的,陶清还特别认真严肃地教导她,人不论是做什么的,只要是干干净净挣钱,清清白白地活着,那就值得尊重。因此深受教导的她在面对同学们的耻笑时,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没有被击溃。

陶母坦诚道:“我从前其实一直在江家做佣人。”

陶又晴抬起眼看向她,这一点她的确不太清楚,陶清没跟她说这么多,因为母亲在哪里做佣人对年幼的她来说毫无意义,那仅仅是一个职业,不会因为在不同人家帮佣而产生高低贵贱。

陶母:“江老爷和江夫人人很好,他们从来不会看不起家里的佣人......”

她双手紧握,忽然之间愧疚就如滔天巨浪一样汹涌而至,她的开始动作变得无比焦灼,胸口就像是被什么勒着一样的喘不过气来。

“而他们的女儿,也就是你,和我的女儿......是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出生的。”她如此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声音顿了顿,极力用耳朵去捕捉陶又晴的反应。

陶又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依旧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毫无变化。

没有想象中的质问,也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

二十多年过去了,陶母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位养女的性格是如此的冷静,她对她真的一无所知。可她的冷静让她害怕,让她陷入更深的懊悔之中,甚至让她没有勇气再当着她的面凌迟自己。

但她不能在这里停下,她时日无多,她得为自己做最后的赎罪。

“是我......是我把你和我的女儿调换了。”

“为什么?”陶又晴终于开了口,她像是相信了,又像是没信,只是目光依旧沉静如海,幽深无波。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明明才说了江老爷和江夫人为人很好,对他们亲和有加。

那她为什么还要对这样的好人下手?

难道就是因为对方足够善良吗?这是什么荒唐的想法?

陶母弯着腰,驼着背,沉痛地闭上了双眼,后悔得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因为他们人好,而且有钱。”

“做父母的都想给孩子最好的生活,而我给不了。”

陶又晴缄默不言。

陶母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往种种,全盘托出。

她亲耳听到过江老爷和江夫人说要给孩子怎样幸福的生活,不论第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会让这个孩子无忧无虑、像一个小公主或者小王子一样地长大。

说实在话,她也想这么对自己的孩子,但人的命是不同的,她的男人不争气,早早地跑了,而她没有这样雄厚的能力去为孩子建造这样理想的生活环境。

她在某一瞬间流露出了滔天的嫉妒,这份嫉妒如同一颗种子一样深埋在她的心里,最后在十个月之后突然破土而出,来势汹汹。

那是她产生过最恶毒的想法,实施的那一瞬间她的大脑几乎是空白的,但她的四肢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完了整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做了什么,就连监控都恰巧坏掉了,江老爷和江夫人毫无怀疑地抱走了她的孩子,就像连是老天在帮她。

江家带走了她的女儿,她抱走了江家的女儿,并辞去帮佣一职,带着孩子搬家,远离这片繁华之地。为了照顾她和孩子,作为弟弟的陶清果断地搬来和她们同住。

但她没有办法去面对陶又晴,面对这个江家真正的孩子。她忍不住躲避她,抗拒与她来往,完全没有办法坦荡地把自己放在“她的母亲”这个位置上。她心虚,内疚——但她又不敢说出来。

最后就只能把孩子丢给了自己的弟弟,自己则在自责中煎熬地度过。

陶又晴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你对我不闻不问的原因。”

因为自责、愧疚、害怕,所以不敢多看她一眼,从不把自己当作她的母亲,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存在她的世界里。

她擅自更改了她的人生,却待她更为恶劣,让她从小就失去应有的母爱和父爱。她从前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甚至都没现在多。

这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人?

陶母没有说话,她没有半点资格去反驳陶又晴说的每一个字。

陶又晴又问:“你能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陶母疲倦地点了点头,说道:“事情我已经跟江老爷和江夫人坦白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去,到时候你们做亲子鉴定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陶又晴沉默了片刻后,问道:“舅舅知不知道这件事?”

陶母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我不敢对任何人说......”

所以她一生都孤独地活在愧疚的深渊里,没有人来拯救她——她也不配得到救赎。

如果不是因为时日无多,她或许会瞒得更久一些,因为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陶又晴,面对这个被她坑害了的江家真正的孩子。

这个答案让陶又晴的心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如果连疼爱她的陶清都向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一定会当场崩溃。陶清对她的意义,是任何人都比不过的,没有陶清也就没有今天的她。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她的舅舅还认为她是他唯一的外甥女......

陶母说完,终于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满目真挚地说:“对不起......”

陶又晴无声地笑了,她轻轻地问了三个字:“有用吗?”

她现在只觉得这三个字可笑又刺耳。

说对不起有用吗?

她给不了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所以就要去偷她的人生,让她担负这些她本不该担负的事情,承受不该承受的苦难。

她的人生本来也会像花一样的绚烂,她的人生本来不会有那愚蠢的五年,她本来......本来也能一直站在舞台上尽情散发自己的光芒。

结果全被她一手给毁了。

她的确给了她的孩子最好的生活,也让她过去的那五年成了天大的笑话。她当初究竟是为了谁才会妥协答应退赛,才会成为周以柔的情人?

——甚至连她的亲生女儿都在五年前针过对她!

可这一切不公的遭遇,本不该由她来承受。

对不起三个字在她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面前,显得毫无价值,又轻又虚浮,她不想听——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陶母的眼眶一红,泪珠抑制不住地掉落下来,她一叠声地重复着“对不起”,整个人苍老得令人觉得可怕。

“是我做错了,我就该遭报应......”她哭着说,“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

人世间或许是真的存在着因果报应的,正如现在被病魔缠身,时日无多的她。

她擅自毁了陶又晴的人生,现在是她为此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可是够吗?

不够的。

因为她的病,陶清死了,陶又晴退出了梦寐以求的舞台,她直到临死之前,都在拖累他们两个,这份恩,这份罪,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

因果有数,生生不息,她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为这一世赎罪。

她哭得声泪俱下,陶又晴却越看越冷静,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不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哭的,她从来不在不亲近的人面前掉一滴眼泪。

陶母越哭越大声,凄厉地嚎啕着“报应”两个字。

陶又晴没有理会,缓缓站起身来,径直离开了她的病房,护工闻声而至,想上前去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她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自觉停下了脚步,转头走进了病房里去安顿哭嚎不休的陶母。

陶又晴走出医院,驻足在明亮的光线之下,她拿出手机,想给关美琳打电话约她出来见面哭诉一番,而当手指落在屏幕上时,她猛然想起来,关美琳现在根本不在梅市......

她僵硬地抬起脑袋,看向群星璀璨的夜空,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缕迷茫。

此时此刻的她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可以依靠......

......

江父江母知道陶又晴已经知道实情之后,当即离开江家,亲自出发去找她。

江雅菱揉着眼睛从二楼走出来,看见父母这么急匆匆的,不由得好奇,他们这是做什么去?

她刚想开口问,两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门口,快得像一阵风捉都捉不住。

她不禁狐疑,她还没见过她爸妈这么着急呢......

江父江母按照打听到的陶又晴的现在住址,又紧张又急地往那头赶。

那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正等着他们来接她回去。

江海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蔺婉清坐在副驾驶上亦是如此。

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想呵护着长大的小公主,居然一直流落在外。

她会不会受了很多苦?

有没有人欺负她?

江海明紧紧地握紧了方向盘,就连在商场之上跟敌手厮杀较量都没有这一刻这么紧张慌乱。

两人赶到陶又晴的住处时,却发现陶又晴根本不在家。

那她会去哪里?

与亲生女儿素未谋面的父母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们只能给陶母打电话。

陶母到底养了她二十多年,总不可能不知道她平时爱去哪里吧。这么想着,蔺婉清拨通了陶母的电话,把问题给她一说,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沉默和一声对不起。

陶母惶恐不安地拿着电话,嘴唇哆嗦着,说不来半个字的答案。

她不知道。

她根本就不知道。

她从来都没了解过陶又晴,最了解陶又晴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蔺婉清如鲠在喉,她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电话那头的女人辜负他们的好意,擅自换掉了他们的孩子,却不好好养着,居然一问三不知。饶是她教养再好,此时心里头都感到了一丝恼怒。

但现在不是怪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他们的孩子。

可是梅市这么大,他们该怎么找?

陶又晴连手机都是关机的。

江海明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调了一波人手去找陶又晴。蔺婉清则是想办法找她的朋友,然而就在这焦急的关头,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袁初蕊。

“海明,又晴不是被初蕊签进了月咏吗?”蔺婉清目光明亮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我们要不让那孩子帮忙找一下?”

江海明应好。

不论是谁,只要跟陶又晴有关系的,他们都要问到底!

......

陶又晴正坐在明山寺外的百年古树下的水泥台子上发呆,眼眶红得不像话。这里离庙门还有一段距离,四下清净,没有一个人会过来打搅她,再适合发呆不过。

她伸直了腿,抬着头看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眼前的视野就开始模糊,她便一言不发地抬起手抹去眼中的泪,然后继续看星星,如此重复这个过程。

她觉得委屈,说不出来的委屈,有一股什么东西堵在她的胸口,不上不下,让她难受得想哭。

她应该哭的,她可以哭,她没理由要去忍。

凭什么?

那个女人凭什么这么对她?

那她从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什么?

她缓缓地低下头,曲起双膝,抱住了自己,把脸埋在双腿之间,眼泪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地往下砸。

——笑话。

她真的是个笑话。

她低低地啜泣着,瘦弱的双肩跟着颤动,在这宽广的夜幕之下,她的身影渺小得如同蜉蝣。

她哭着哭着,忍不住小声地喊了一声:“舅舅......”

如果陶清还在,如果陶清知道这一切,一定会果断地把她送回去吧。

他一定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吧......

她形单影只,哭了一会,哭声微弱得就像是无助的小猫,生怕惊扰到别人。

佛门之地,不可以大吵大闹,这是她舅舅说过的,她还没有忘。

“陶小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倏然从她头顶上飘落下来,让猝不及防的她身子瑟缩了一下。

袁初蕊站在她面前,缓慢地递出手里的纸巾:“如果心里难受就不用这么忍着,你可以哭得放肆一点,没有关系的。”

陶又晴急忙抹去自己眼中的泪,若无其事地红着眼眶,哑声道:“小袁董误会了,我没有哭。”

她没有抬头,袁初蕊也没有戳穿她:“纸巾。”

陶又晴没有接,接了就代表她承认自己哭了。

袁初蕊给了她一个台阶下:“陶小姐这么爱美,一定舍不得自己的脸上沾了脏东西,拿着纸巾也方便及时擦去,不是吗?”

陶又晴没忍住,吸了一下鼻子,又不好意思给她看自己的脸,只能别扭地抬起手在半空中一通乱摸,想靠盲摸接住她的“台阶”。

袁初蕊看着她这一通茫无目的地乱抓,就像一只猫一样,不由得笑了笑,伸手轻柔地抓住她的手,温柔地将纸巾放进她的手心里,而后问道:“陶小姐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吗?”

陶又晴依旧别着脸:“这是公共位置,小袁董请便。”

袁初蕊坐下后,也没有去看她,仰起头看着天上璀璨的星星,无声地给了她很多调整心情的时间和空间。

微凉的夜风徐徐吹来,带着一缕不知名的温柔。

“我从前都没发现明山寺的风景居然这么好。”袁初蕊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