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染轻声:“没事,我肯定能撑下去的……”起码要撑出一个结果来……他不能什么都还没看到,什么都没做,就撒手丢下自己的妻女。如果定王胜了,闻家连自己都要保不住了,自己再走了,如何能保得住阿姝?
张染冷漠地想:我要么跟太子殿下同一天走,死也要死到他跟前,做足兄弟情深的样子,为堵住悠悠众口,程家、让定王只敢想方设法地补偿我,非但不敢动我的妻女,还会加倍照顾她们;要么就得撑到一切结束,再出手段,我亲自想办法给她们选一条出路……
张染这样想,并没什么错。太子殿下三日来,昏昏沉沉,御医们束手无措,只能看着他的伤势一日比一日重。长安城开始宵禁,城外城中的京城宿卫军都调了过来,轮班巡查。朝中大臣人人恐慌,更有好几家世家子弟被牵连,直接问斩。程家除了程太尉,受影响的也不少……然程太尉依然老神自在,日日关怀太子殿下的伤势。
朝中民间传得风言风语,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定王殿下。定王与太子面不和,心更不和。太子出事,众人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定王。然他们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前,无人敢把矛头指向定王。朝中还有传言,程太尉不过是代定王受过……
当夜大雾,定王离开东宫,刚在自己宫殿中眯了不到一个时辰的眼,再次被叫起。宫中灯火曲折如龙,张桐衣衫不整地赶到东宫,竟在前殿看到一群道士摆着拂尘在宫殿游走,说定魂啊招魂啊之类听不懂的话。他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哪个坑蒙拐骗的巫师圈子里,就见青铜鼎烟雾缭绕,烟雾丝丝缕缕地飘荡在半空中,鼎后,他的父皇也着道士服,坐在蒲团上听道士们念叨着听不懂的话。
道士们卖力十分,皇帝陛下打扮和他们一样,目光平静无比。看似认真,却又像是出神。众人皆不知道这位陛下在想什么。
定王无法批判他父皇把东宫弄得乌烟瘴气,他只请了安,就进后殿见太子了。
进了殿中,满殿皆是凄艾的啜泣声。定王披着厚氅,一路穿梭过他们身边,到了床榻边。太子妃抱起一儿一女,让出了位子。定王跪于榻边,握住自己这位兄长的手腕,提醒他自己到来。
定王此前得到的话,是太子已经不好了,要见他一面,他才急忙赶来。
眼下张桐跪在地上,身后是诸位皇子。太子排名第一,二皇子与四皇子不顶事,张桐排三,张染排五。如今张染与诸皇子跪在一起,诸位兄长一起照顾这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而跪到最前方,握住太子手腕的这个人,居然是一直和太子不和的定王。
张桐看着病榻上眼窝深陷发青的兄长,看他眼睛努力地睁着,唇角不住地抖。太子妃让人用参吊着太子的命,太子撑这口气,撑得颇为辛苦。张桐何曾看到他这位兄长这么狼狈的样子?太子是一国储君,什么时候见他们,不都是又君又兄的做派?
太子微微转过脸,看向张桐,吃力道,“你来了……”
张桐眼中的泪几乎落下,“殿下……”
“叫我阿兄吧,我们已经很久没这么说过话了。”太子话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每一句都要想好久。他跟自己的身体做着斗争,拼命想再多点时间,再多说几句话。他对张桐露出笑,“一声‘殿下’,我们之间隔了多少东西啊。”
众位皇子眼圈纷纷红了。
“我知道不是你要杀我,”太子眼神微飘,喃喃自语,“你从小就脾气好,从小就别人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你昔年宫中有宫女忤逆你,我说杀了,你还不忍心,偷偷放人出宫……你连一个下人都不舍得杀,我不相信你会要杀我这个兄长。”
定王声音哽咽:“我从不想杀你。你是我兄长,我从没有过杀你的念头……”
太子淡声:“你没有,别的人有。”
他猛地探身,反手抓住张桐的手。他用力极大,眼睛几乎从眼眶中突出来,为了这口气,他声音都大了,“你现在还对程太尉毫无提防?!你还觉得他是好人?!他也曾是我老师,你且看看他如何待我!你就笃定他不会对你下手吗?!三弟啊,你还不清醒吗?!与虎为谋,你还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吗?!”
定王大恸,说不出话。
他一遍遍被程太尉所打击。从李二郎之事开始,到太尉在城中练兵,再到这次的刺杀……太子的喝问在头顶,张桐跪坐下去,浑身冰冷,默然无话。
太子已经又失力,再次倒回了榻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窒息般。张桐看他唇在动,忍着悲痛之意,将耳凑到他发白的唇边,听到他磕磕绊绊地说,“你动不了太尉……你、你要忍……你放过李二郎……别动他……就让他在墨盒待着……你不会失望的……李二郎从没让孤失望过……你、你要想办法拉拢他……李二郎是人才……比其他人有用的多……三郎,这是阿兄唯一求你的。其他事都随你做主意了。你答应我吗?”
张桐眼睛赤红,哑声,“喏。”
“三郎……你、你要好好的……为国为民,为千秋,为万世……你别被人蛊惑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读书么……那时候我母后还活着,我央求她,让我和你偷偷溜出宫。咱们在长安街上走,看杂耍啊,观夜火啊,还听人说书……五郎总是生病,咱们出去了好几次,他都赶不上……然后你背诵,我提笔,把外面说书的内容誊抄给五郎看……五郎还不喜欢看,把我和你冷嘲热讽了一顿……五郎从小就那个脾气,到现在还是这样……我们把他揍了一顿……到现在,我有时候,都很想揍他啊……”
张桐喃声:“……我也想揍他……可是他身体不好……”
“……所以你要照顾他……别人都说我们皇家没亲情……有的话也是一瞬……可是我怎么,就记得那么多我们小时候的事呢……小时候多好啊……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一起骗人……小时候……”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张桐握着太子的手,也感受到了那渐渐逝去的生命。
他心神恍惚,恍觉人生是一场大梦。他和自己的兄长斗了这么多年,兄长临去时,却说了很多他们小时候的事。原来那些往事兄长曾经念念不忘,原来兄长将剑锋对着自己时,也会手抖。
二十来年,恍恍过去……下一个二十年,又是谁生,又是谁死呢……
那些小时候的笑声,那些尖锐的语言,那些擦肩而过的马车,那些见到对方就烦躁的情绪……统统的消失了。
万千国事,人已了去。兄长死后,谁还会记得他?!
定王张桐漠声:“太子去了。”
话落,满殿大哭声。
定王如纸人般,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出宫殿。他站在前殿门口,看到道士们还在作法,他父皇还在冷漠地坐着。内殿的哭声传到这里,这一瞬间,张桐从父皇面上看出了沧桑痛意。
皇帝陛下转过脸,冷冷地看着他。
张桐一身委顿,情绪低落。
陛下说:“皇位给你。你记得这是谁家天下,记得你兄长是怎么死的。”
张桐跪下,给他父皇磕了头。他听到耳边道士们的作法声越来越远,听到了甩衣袖的声音。他再次抬起头时,泪流满面,前殿已空,他父皇已经走了。张桐抬头,望着殿外的星辰。
星辰满空,银光时明时暗。沉夜清清静静,一边是人间的哭丧,一边是星光的流转。一切都会逝去,只有星海无边。星星从古至今,穿越无数年轮,到达他们的眼底。星光铺天,地表清亮,一切皆是命数。
在万星俯照的此刻,太子过世。
太子的丧事办了一个月。一月后,皇帝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定王。朝中大呼新朝将至,人人感念圣上之心。定王张桐接过圣旨,转身时,程太尉带领百官拱手相贺。
程太尉笑道:“陛下,恭喜。”
定王心中若有刀锋,锋锋向着程太尉。看到程太尉,他便想起太子。那些已经成为过往,自己登基,朝中再无人能压制程太尉了。他看到旁边老态龙钟的御使大夫,再看眼笑容可掬、似乎一脸真切的丞相,便知道朝中的风向变了。程太尉彻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太子身死,程太尉是其中大功臣。程太尉还是自己这边的人,所有的人都看着,难道这位新朝陛下,能做什么寒人之心的事吗?
张桐微笑,一手冷、一手热地扶起了躬身的程太尉,轻声,“国丈多礼了。”
程太尉露出笑,满意张桐的改口。
时长一月,先皇终于做了太上皇,并在新皇登基后,就带着众道士们离了长安,要从终南山开始寻访仙迹。新皇给太上皇派了无数兵马保护,其余的也没什么的了。先皇有多荒唐,众人早已见识。众人早有准备太上皇离京是要寻找仙迹,对此也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