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2 / 2)

唐慎道:“公输盘的木器只于传说之中,而笼箱,正矗立在陛下眼前。”

赵辅:“这笼箱是可以打铁的,朕瞧见了。但朕瞧着似乎也挺费事,只需两人就可以打铁的事,用笼箱去做,足足废了五个工匠。”

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用笼箱来打铁,只是为了让陛下知晓笼箱到底是何作用。笼箱就仿佛一个永远不会疲累的工匠,打铁只是一个小作用而已,笼箱所用蒸汽的力量,远远不仅仅可以打铁。”

“还可以作甚?”赵辅的声音骤然急促。

唐慎抬头看他,目光郑重:“此事,连臣也不敢预测。”

当日,赵辅召集勤政殿四位相公和所有二品以上的高官,到工部衙门参观笼箱。

皇帝没有把握了。他隐约察觉到,这“小小”笼箱,似乎并不简单,仿若冰山一角,藏着不可预知的力量。但他此刻看不见,或许他这注定不会再有几年的一生,也看不见了。

徐毖、王诠、陈凌海、耿少云……大宋的高官们,都一一见到了笼箱。

如同唐慎前一晚说的一样,王溱也会看到笼箱。

王溱看到笼箱时,他瞬间被这笨重高大的铁疙瘩震慑住。见到他震撼的面色,右相王诠调侃道:“子丰,你是看懂这笼箱有何作用了?”

王溱嘴唇翕动,过了会儿,他才道:“不曾。”语气迟疑。

王诠:“那你怎么这番表情。”

王溱:“我是看懂了,景则此刻的用心。”

当夜,高官们纷纷上书至垂拱殿,表明自己对笼箱的意见。

徐毖、陈凌海、孟阆等人皆对笼箱不发一言,他们真的没看懂这东西的用意。王诠、王溱等人则是无条件地支持唐慎,上书请皇帝准许造改部多建造笼箱。

这其中,工部尚书袁穆写了一封万字奏折,次日早朝,呈了上去。

他竟是一夜未眠。

袁穆是先帝时期的榜眼,于开平二十一年,被赵辅任了工部尚书一职。

赵辅任命官员,从不会因材而行。就像唐慎,他之所以当了工部右侍郎,不是赵辅发现他有做工部官员的天分,而是因为苏温允恰好升迁勤政殿参知政事,将工部右侍郎的职位空了出来。工部是个空闲衙门,权势不大,受多部制约。唐慎要升三品官,做一个工部右侍郎再合适不过,这是一个有名无权的过渡官位。

袁穆也不是工家读书人,但他做了工部尚书后,便开始大量研读工家书籍。

于是他在工部尚书的官位上,足足坐了十五年。工部其余官员都换了个遍,袁穆依旧是工部尚书。他是个守成之官,从未有过高明政见,一心守在工部衙门。但他也真正成了一个工部的官。

袁穆上书,请皇帝大建笼箱。

许是这万字奏折打动了皇帝,又或许赵辅信了那冥冥中的命运,他随即下旨,命户部、礼部协理工部,大力研发笼箱。

登仙台中,赵辅穿着一身道袍,盘腿坐在大殿正中。

面前,是九盏长明灯。晚风吹拂进殿中,大殿中的白纱被吹得飘浮而动,宛若仙境。

唐慎在季福的带领下,进了登仙台。

赵辅闭着眼睛,还在修仙。唐慎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候着。大约过了一刻钟,赵辅便睁开了眼。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唐慎。那双沧桑而疲惫的双眼凝视了唐慎许久,赵辅忽然抬起手。唐慎心中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赵辅手掌往前一推,又停住。

赵辅悠悠地叹了口气:“景则啊,你瞧瞧朕,朕修仙二十余载,至今不可以掌灭灯。而你的那个笼箱,却可以凭空打铁。朕修仙这般多年,竟是还不如你,真到底为何寻仙觅道,朕要寻的到底是什么啊!”

自打唐慎当了工部右侍郎,已经很久没被赵辅问过这种送命题。他低着头藏住表情,沉思片刻,道:“寻常人修仙,为的是长生万年。臣斗胆,请陛下恕罪,臣才敢畅所欲言。”

“哈哈,你何时这般小心翼翼了,畅所欲言吧!”

“是。臣以为,陛下修仙,非如寻常人一般,只为生死。陛下修的,是心中的诚,是心中的无畏,是对天地与神灵的敬仰和端肃。凡人常说香火之恩,庶民供奉神佛,但若说他们心中真正的信仰,何时是那无可寻踪的神佛,而是恩泽万民、令四海清平的陛下啊!”

赵辅微微怔住。

唐慎越说越顺畅:“陛下修仙,是为天下百姓修仙,是身为万民之信仰、之敬仰,而修仙。陛下方才说,想要以掌灭灯。所谓以掌灭灯,不过陛下心中所念的一个表象而已。”唐慎抬起头,他的目光炽热而真挚,忽然就将赵辅那虚伪的内心给灼伤了。

唐慎一字一句,说着自己的真心话:“陛下所念,是力所不能及,但您的心想做,想做为天下万民、为苍生万代的大事。您之念,便是臣等所该去做的事。您修的不是仙,是千秋万代的大功德!”

话音落下,唐慎深深一揖及地。

赵辅愣愣地望着他,良久,他嘴角动了动,声音平静:“朕听进心里去了。”

唐慎眸光微转,依旧作揖,不发一言。

待到离开登仙台,唐慎抹了把手心里的汗,终于松了口气。然而虽说松了气,他的表情却更加严肃了。

刚才他对赵辅所言,七分虚假,三分真心。

赵辅修仙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长生不老。

但赵辅又何尝不知道世上没有长生不老。若是他真的信,两年前他就不会把善听和尚召进宫中,又随意找了个理由处死。

赵辅拥有世上所有皇帝都有的虚假面孔,但他还有许多皇帝所没有的,那份因为虚荣而想做实事、又真的已经办成了实事的大毅力和大决心。

唐慎走后,登仙台中,赵辅没再修仙。他盘腿坐在殿中打坐,一边看着地上的八卦阵发呆。

“朕的心中是为天下万民,为苍生万代?”

“连朕自己都信了啊。”

空荡荡的宫殿中,皇帝自嘲的话语凉薄得好似夏夜里的凉风,但他又闭上了嘴。良久,他笑道:“朝堂上,恐怕只剩下这一颗赤诚炎热的赤子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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